作者:顧希(David P. Gushee) 
譯者:黃楓皓
「當基督呼召一個人,祂是邀請他來赴死。」潘霍華寫道。
六十年前,納粹黨處決了這位現代的殉道者。 
綠林的客廳 
傳記作家,同時也是潘霍華的朋友貝特格(Eberhad Bethge),寫了《昂貴的恩典》(Costly  Grace)一書,介紹潘霍華的生平。書中有一張圖片是潘霍華老家的客廳,位於柏林富裕的綠林區。客廳相當寬敞明亮,以真跡油畫和高級地毯為裝飾,整個屋 子散發出精巧、魅力與典雅的風格。 
1906年2月4日,潘霍華出生,八個孩子中他排行第六,父親卡爾(Karl)是知名的精神科教授,母親寶拉(Paula)。父母的家族在德國都是彼此關係緊密,受過相當教育的文化菁英。 
雖然父母親的基督教信仰有名無實,家裡仍然灌輸給潘霍華相當多的美德,後來在他的生命中結出果子,包括:道德責任感、關懷他人的需要、知識的客觀性、批判性思考、正直、自律、對自己及他人寄與厚望。潘霍華家自始就反對希特勒,在納粹掌權期間,許多家人都參與反抗活動。 
在今日的「家庭價值」爭議聲中,潘霍華家的榜樣教導我們,基督徒需有遠超過以「防衛」為準則的立場。不只專注保護自身的純真,免於世界敗壞惡行的影響,更必須有信心「主動出擊」,亦即採取能夠推展神國度、攔阻惡者做工的生活方式。 
大學時代
潘霍華21歲就完成了柏林大學的博士論文 《聖徒相通》  ,這並不令人訝異;他是個早熟得讓人難以置信的學生。巴特(Karl  Barth)曾稱讚這篇論文為「神學上的奇蹟」。23歲時完成第二篇論文《行動與存有》,他成為神學家的前景大為看好。格魯齊(John De  Gruchy)曾寫道:「他若能活得更久,可能會主導二十世紀後半的神學光景。」  這位前途光明的年輕神學家,在1929年時完全料想不到,由於他的歷史情境,以及他在那情境下所作的選擇,會形成什麼樣的貢獻。 
早在當時,潘霍華已經明白,自己所面臨的基本抉擇是要跟隨傳統之路  ––在基督「宗教」內舒適、「成功」的事奉,還是要在衰敗的文化、沒有信心的教會當中,忠心跟隨永活的主耶穌基督。這可能正說明為什麼潘霍華不像許多同 僚,他預備好要放棄納粹早期、國家核准的教會與大學所帶來的安全庇蔭,而不是妥協,留在納粹化的機構裡。 
潘霍華這種寧選擇正直而非企圖心的抉擇,對任何時代、任何情境中的基督徒都是全然的挑戰;這挑戰對我們這種像潘霍華一樣,擁有企圖心的人來說,更是特別尖銳、凸出。我們想讓自己的生活有意義,對神的國度有影響;我們想做出重大貢獻,以在死後受人紀念。 
但是這樣的基督徒抱負很容易被誤導、濫用。顯然,抱負讓一些潘霍華的同僚以自己的良心為代價,抓緊了學術的特權。今天,倘若這些人還受人紀念,也不會是以激賞的眼光。但潘霍華因著忠心追隨耶穌基督,棄絕了短暫成功的誘惑。 
哈林區的主日學
1930年代,潘霍華決定花一年時間,在紐約協和神學院進行博士後研究。從他這一年寫的書信可知,他對美國低落的神學素養深為不齒。但是他有許多學習,特別是從與兩位同學:費雪(Frank Fisher)與拉薩爾(Jean Lasserre)相處的經驗中。 
費雪是非裔美籍學生,他協助潘霍華參與哈林區有名的阿比西尼安浸信會(Abyssinian Baptist  Church)。潘霍華固定在那裡教主日學,目睹了這間歷史悠久的黑人教會,充滿熱情地委身於社會正義、種族平等、人權等目標,受到充滿喜樂的基督徒的屬 靈啟發,並從中得力。這讓他能以新的眼光來看自己國內方興未艾的種族主義。 
潘霍華與拉薩爾這位法籍和平主義者的友誼,促使他看見,登山寶訓不僅是作基督門徒的核心思想,也是委身於促進國際和平,不分國界的基督肢體,最基礎的任務。 
後來潘霍華成為合一運動(Ecumencial movement)中,領導促進國際和平的倡議者。這一點,讓德國跟隨軍國主義的神學同僚惱怒不已。 
以基督為中心,為了「弟兄中最小的」而委身於社會與種族正義以及國際和平,讓他與當時受歪風影響的德國基督教形成敵對。 
困擾美國基督教福音派的罪,其中一項就是讓基督教信仰受到「美式生活」的影響。我們多常把身為基督徒與身為美國人 混為一談,把愛國與愛神搞混?我們多常把不公義、壓迫人的文化準則,像是種族主義、漠視不公等,混入這令人倒胃的大雜燴,然後稱之為基督教?潘霍華的見 證,正是為了忠於基督信仰,有時候必得與國家和文化劃清界線,甚至赴絞刑台或十字架也在所不惜。 
對德國牧師演講
潘霍華回到德國,開始在柏林大學擔任神學講師,他雖然沒有終身教職,但前途看好。他的氣勢日旺,可悲的是希特勒也正崛起。1933年1月30日,希特勒成為德國首相,不到三個月已成功地摧毀德國的民主,成為全國的獨裁者。 
同年4月7日,希特勒強勢通過「公職回復法案」(Laws for the Restoration of  the Professional Civil Service),這是新時代第一條反猶太法案。其中有一條,是所謂的「亞利安條款」(Aryan  Clause),迫使所有被定義為猶太籍的人辭去公職,包括大學與教會。 
同月稍晚,潘霍華對一群德國牧師組成的討論會演講。他的演講「教會之於猶太問題」,是公認所有教會領袖對早期納粹 反猶主義,最先也是最好的回應。他主張當國家濫用權力時,教會有義務要挑戰國家;當任何人被國家所害,教會有義務要予以幫助,包括猶太人在內。而最終如果 國家繼續壓迫人民,教會必須要「反對到底」。有些牧師在他講到一半時憤怒離席,認為他的演講太「政治化」,太「激進」,太「親猶」。 
正如學者祈理(Geffrey Kelly)和尼爾生(Burton  Nelson)所寫的,和猶太人團結,不管是已受洗或未受洗的猶太人,對納粹時代的基督徒而言,是信仰忠貞與否的「考驗」。潘霍華明白這點,提倡教會應該 大規模正面對抗納粹反猶主義,就算這意味著給教會帶來全面逼迫也在所不惜。直到潘霍華離世,他都與猶太人同一陣線,甚至在戰時反抗工作中,參與救援活動。 那些年間,潘霍華一直為德國的罪愆感到憂傷,其中一項是教會遺棄了猶太人。 
今天教會受耶穌基督呼召,要一同冒著受逼迫的危險保護哪些人呢?潘霍華會教導我們要看顧那「弟兄中最小的」,特別 是那些被政府遺棄、壓迫的。是移民人士嗎?是未出生的胎兒嗎?貧困的婦孺?受刑人?甚至是今天的猶太人?我們如何才能看清楚所處情境中的真相,如同潘霍華 當年所見?如何才能與他一樣,以「禱告與公義的行動」回應? 
不停的反抗
潘霍華最深入參與德國「教會抗爭」的時期,是在1933年的4月至10月間(期間他離開德國,到倫敦擔任牧職)。 看到希特勒將教會納粹化,以及德國新教徒對「元首」的大規模配合,他感到震驚;特別是1933年9月採納「亞利安條款」為正式政策。他認為,將國家制訂的 種族主義引入教會生活中,根本是異端。 
潘霍華不停的公開反抗,但他和盟友們並沒有成功控制住德國福音派教會。為了試著保存德國新教的正直,維護對耶穌基 督真實的見證、對神的道忠貞,認信教會(Confessing Church)於1934年成立。它著名的「巴門宣言」(The Barmen  Declaration)抨擊官方認可的新教教會,(祈理和尼爾生恰如其分稱呼為)「拜偶像般默認納粹教會政策」。 
認信教會後來成為德國新教反對力量的總部。 
潘霍華1935年自倫敦返回,成為位於芬根瓦( Finkenwalde )的認信教會神學院院長。他富有創意、受神所召領導神學院,在事奉生涯中有最顯著的貢獻。(參《追隨基督》,潘霍華反思在芬根瓦的經驗,及同時寫成的《團契生活》。) 
潘霍華認知德國新教已確臨破產邊緣,因此參與這項新計畫。他察覺到自己所處的情境,需要針對神學教育予以革命,需要認信教會履行徹底的屬靈操練,純淨的聖經神學(著重登山寶訓),以及視服事優於權利,還有根植於屬靈親密與強度的群體生活。 
1937年10月,蓋世太保關閉了潘霍華的芬根瓦實驗。但此時認信教會疲於應付納粹的威脅,以及自身的妥協,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動力。只有少數幾個堅定的反對者,像潘霍華,繼續堅守立場。 
1938年11月9日至11日,納粹政權組織了惡名昭彰的「水晶之夜」( Kristallnacht)這是充滿暴力和恐怖的夜晚,德國的猶太人和其機構慘遭燒殺擄掠。這種激進的行動,需有同樣激進的回應,而令潘霍華沮喪的是,認信教會連一句抗議的話都沒吭。 
當他的國家陷在邪惡的掌握中,預備發起戰爭,而德國真正的教會所剩下的那些人,再也無法做出明顯回應,潘霍華於1939年6月航向美國,第二次訪問協和神學院,心裡想著移民的可能。 
不過他從未對這樣的決定感到平安,很快就決定返回德國。他的美國朋友、基督教倫理學家李曼(Paul  Lehmann)趕到紐約,試圖說服他留下卻徒勞無功。7月8日,他啟航返回德國。潘霍華登船的那一幕:自願返航,航向已淪為地獄的德國,航向抵抗,航向 很可能面臨的死亡關頭,這都是令人無法忘記的一幕,也是二十世紀教會史上令人動容的一刻。 
潘霍華給尼布爾(Reinhold Niebuhr)的道別信中寫道:「我來美國是個錯誤。我必須與德國的基督徒們一同經歷祖國歷史上這艱難的時期,倘若我不能分擔同胞當前的試煉,就沒有權利參與戰後基督徒生活的重建。」 
潘霍華返國,可說是真正道德勇氣、門徒生命的具體化,也是真正的基督徒愛國主義。他的例子提醒我們,神的目標比保有個人的舒適更重要,以致有時神呼召我們在黑暗的時代為祂作見證,即使要付上生命的代價。 
謀叛之會
潘霍華返國後,全心全意準備迎接德國的戰敗。透過姻親杜南伊(Hans Von  Dohnanyi),他很快加入一個小規模但很重要的反抗團體,其中心是德國軍事情報局(Abwehr),意圖透過暗殺希特勒,來推翻納粹主義。1940 年7月,潘霍華已成為德國軍情局的正式成員,從此擔任雙面諜。 
這樣的潘霍華,讓人感到十分不安。對大多數人來說,難以想像一位基督教神學家、牧師,參與策劃暗殺的會議。許多崇仰潘霍華的人,發現自己對此感到難以接受。這還算是跟隨耶穌嗎?登山寶訓跑去哪裡了?那個和平主義者跑去哪裡了? 
將這一點聯想到今日的情境,我們不禁想到那些為謀殺墮胎醫師之舉辯護的人。潘霍華的名字被引用:他謀畫殺人以遏止邪惡,我們為何不可? 
答案在於潘霍華想要在相當邪惡的情境中,做出負責任的回應,那時情勢之邪惡,以致於沒有一種選擇可以說是真正的 「好」,或沒有罪惡感。在這樣渾濁的臨界狀況下,與其枯坐乾等,直到找出絕對的良善,負責任的人必須––按潘霍華在《倫理學》一書中所說––「捨相對較糟 的,選擇相對較好的」。以他為例,他相信這意味著參與策劃暗殺希特勒,而不是看著大屠殺與無盡的戰爭,坐以待斃。 
我們駁斥殺害墮胎醫師的理論,大多依據一個前提:我們的情況跟潘霍華有重大差別。如果有任何比訴諸暴力這個不良方 法更好而負責任的選項,我們就必須別有選擇。以反墮胎抗爭而言,還有許多選擇:輔導懷孕婦女、投票給反墮胎的候選人、寫信呼籲等等。潘霍華在納粹德國戰時 的行動,無法用在民主社會中作為暴力的許可。 
無論如何,潘霍華的遺教將永遠包括他參與暗殺希特勒的密謀,以及因而引發的磨人的倫理議題。但他的參與應以潘霍華的生命和當時德國的情境來看待。 
獄中生活
暗殺希特勒的密謀走漏風聲,潘霍華於1943年4月5日遭到逮捕,自此沒有再獲自由。 
戰後出版的《獄中書簡》,是他在這段期間所寫成,這本書攪動了西方神學界。這些書信不少相當引人爭議(它們原來就不是為了出版而寫的)。尤其它們會遭人不當使用,例如1960年代被指為「認為神已死的神學家」,造成許多福音派人士不信任「獄中的潘霍華」。 
雖然這些畏懼大多是以訛傳訛,我們仍不宜太急切的把獄中書信拿來應用。情境必須再次予以考量。潘霍華和成千上萬其 他人一起困在納粹監獄中,他在一個染血的世界中書寫,那六年戰爭期間有超過五千萬人死去。他的國家一手打造出害死歐洲猶太人,及其他上百萬平民的大屠殺; 他許多親友與學生都入獄或遭殺害,盟軍炸彈如雨落下。他的教會作壁上觀,沒有反抗納粹主義,保護無辜的人。相反的,大多數的教會領袖完全將自己的信仰納粹 化,而另一些基督徒躲在掏空倫理的宗教所編造、虛偽敬虔的標語後面,閉眼不看世界。 
這樣看來,誰能怪他苦苦批判如此空洞的「宗教」,提倡人們需要「非宗教的基督教」呢?誰能駁斥他所提,在當時所經 歷到的神,不是一個機器神(deus ex  machina,古希臘和羅馬戲劇中的天神,會突然出現並解決戲中的糾結),把人們從自己的愚蠢中拯救出來,而是一位和我們一起受苦,在我們手中受苦,讓 自己「被逐出世界,釘上十架」的神?誰能挑戰潘霍華的宣稱:認為不應等待神施行戲劇性的拯救,教會是蒙召要在世上做出負責任的行動––或說教會蒙召是要做 「為了他人」的教會,如同耶穌作「為了他人」的人。誰能譴責他與世俗之人團結,以行動遏止大屠殺,而不是與那些什麼都不做的基督徒團結? 
當我們看著潘霍華在獄中,接著走上絞刑架,我們不禁看到其他信仰上的英雄,像保羅一般的人,那在他以先,那居住在此般環境,那以同樣方式結束生命的人。我們想起潘霍華自己的話:「當基督呼召一個人,祂是邀請他來赴死。」 
有句話說,「殉道者的血是教會的種子。」在潘霍華殉道六十年後,他的見證繼續滋養著他所深愛的教會,還有這個他同樣深愛,甚至為之而死的世界。 
(本文譯自Christianity Today, Apr.,1995)
顧希(David P. Gushee)是肯德基州路易絲維爾,美南浸信會神學院基督教倫理學助理教授,著有《大屠殺中公義的外邦人》(The Righteous Gentiles of the Holocaust)。 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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